英國小說家安東尼‧伯吉斯於一九六二年出版的中篇小說『發條橘子』,在紐約出版商的堅持下,從原作的二十一章被縮減為二十章,並且在名導演史丹利‧庫柏力克的手底拍成了堪稱一絕的同名電影。然而伯吉斯在二十多年後依舊憤恨不平的在再版引言裡滴了些比橘子汁還酸的嘲諷,到底這顆古怪的、裝了發條的有機物帶著甚麼樣的魅力呢?
自幼便發願要成為作曲家的伯吉斯在就讀曼徹斯特大學時期,因數理知識的不足而無法進入音樂學院,但墜入文字編撰樂趣的他仍然帶著作曲家對於自身作品總體與持續度的堅持。二十一這個數字本身對伯吉斯擁有某種程度的象徵意義,更重要的是,二十一章的存在,讓發條橘子一書成就了一本虛構小說的完形。第二十章的主角亞歷克斯由國家硬性改造他成為一個無法選擇為惡的「正常人」,再次恢復了自由的暴力意志,然而伯吉斯認為這樣的結局將人物的性格侷限為無法更改的,因此這樣的作品僅僅算是對抗道德操縱力的寓言故事;相對來看,二十一章的出現,讓亞歷克斯的道德有了演化的可能性。寓言相對於虛構小說,往往是將象徵物做更淺顯的表達,用極簡化的正、反、合辯證法來傳達主題,諷刺點就在於,伯吉斯一點也不認同這種簡化的線性邏輯
伯吉斯在書中讓亞歷克斯與他的兄弟們使用帶有俄語意味的納查奇語,而亞歷克斯在獄中所受的治療,也無巧不成書的和俄國心理學家帕夫洛夫的古典制約論不謀而合,讓小亞歷克斯一連想到暴力、色情、古典樂便無可遏止的產生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雖然在書中亞歷克斯的惡行可以說已然先驗的不證自明,但依然引發後世讀者對於自由、正意與善惡的現代與後現代思辨。
在邊沁的效益論推波助瀾下,亞歷克斯與故事中眾多的「納查奇」們對於善惡的評估,似乎並不如我們感受得如此不妥,但這並不是伯吉斯想討論的問題,對於效益論的批評與弱點,早就有太多人代勞了。真正被關注的重點是小彌爾在稍後所提出,加強深度與廣度卻也同時提供限制的、更為嚴謹的古典自由思潮。小彌爾很明白,快樂不等同於善,同時,快樂在質上面的重要性遠超過量的累積,因此,人需要依據理性自主且追求快樂的心理狀態、為多數人謀福利的道德標準、以及用理性破除迷信無知的教育基礎才能決定真正的善與自由的限度在哪裡。
綜觀人類漫長的歷史,我們能夠發現,在很多時候,被認可贊同的善與自由抉擇第一優先取決於道德標準上,這便是康德所說的無上命令。而我們也能覺察,當我們將追求快樂得心理狀態置於優先地位時,即使是類似的決定也會引起不同的觀感。伊比鳩魯學派算是這狀況中的代表,以避苦趨樂為標準的作為,即使也在探索知識的真理與道德的其他準則,卻被眾多批評家比作豬玀或花園中的蟲。然而,倫理上的相對主義卻告訴我們,康德所謂的「無上命令」道德標準,很有可能在另一個時空或國度中得到截然不同的下場,這樣的說法雖然不如懷疑論般基進,也不像虛無論者毫不在意是非,卻給所謂的善帶來定義上的危機。即使浪漫如盧梭,也不禁懷疑真正關心群眾幸福的普遍意志其強度與實踐的可能性,即使經過數千年的哲學辯論,對於自由與善,我們依舊無法脫離應該賦予他們內在價值或工具價值的困境中。
事實上,從伯吉斯在書中為自己偷偷安插的作家兼受害者的角色中,我們便能隱隱嗅到一股無政府主義的氣息。自由與善很有可能在本質上便是相悖的,如果我們用休謨的觀點來看待兩件事情,會發現我們將自由與善做出普遍性的正相關其實帶有某種因果律的謬誤,從很多的歷史事件中我們便能夠查覺這點,康德將自由與善的選擇做了一個和解,經驗與理性確然是能夠並存的,自然的表象絕非自由的化身,自由的廣度遠遠超過經驗的因果條件。因此,亞當斯密與小彌爾所推崇的「自由放任」概念,似乎是在自由與群眾普遍意志之間的最佳平衡點,但這又回歸到更為根本的問題:從蘇格拉底時期以來就激辯不停,究竟,群眾意志有沒有如實的被界定與實踐呢?
伯吉斯是悲觀的。從代表政府實施秘密實驗的差勁部長,到試圖利用亞歷克斯的故事來打擊政府的作家們,都將人們的膽量與意志用看不見的方式抽乾。他們並不在意向善或避惡的「選擇」,而專注在機械性的結果上。這種觀念是與卡謬、齊克果人的存在主義完全悖離的,個人的存有主體性理所當然強過於共同的特點,縱然很多與自由相關的選擇對於人類整體來說都是一種「true source of man's inhumanity to man」,然而,齊克果相信,如果失去了自由抉擇這一點,即使是上帝也無法認同善的做為,如同書中的牧師一般,存在主義神學家也不能認同國家機器試圖利用操縱制約的手段來取代上帝賦予人類選擇的權利。
美國的縮水版發條橘子終止在二十一章使於一個有趣的考量,當時的紐約出版商認為第二十一章的結尾太過疲軟無力,畢竟這樣的結尾是些許濫情,也未曾真正解決問題,到不如讓他像沙林傑的麥田捕手一樣,丟出一個讓人深思的問題,故事繼續在各人心中蔓延滋長,或許會有更妥貼的結局。即使沙林傑在故事中給予主人翁霍爾頓如下的建議:「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標記,是他願意為某種原因英勇的死去;一個成熟男子的標記,是他願意為某種原因謙卑的活著。」但沙林傑並沒有幫霍爾頓選擇是否要成熟或是甚麼時候要成熟,麥田捕手因而看來讓人感到悵惘迷惑,他提出每個人成長都會面臨到的自我覺醒問題,但卻又機警得讓眾人自己給故事做延續,相較之下,伯吉斯給了一個結尾,卻是一個無法讓人滿意的、童話故事般的覺醒歷程。沙林傑與伯吉斯都是標準的反英雄主義者,但伯吉斯的意圖比較起沙林傑,終究還是較為入世的。而書中那位可憐的、同樣創作著發條橘子的作家亞歷山大,或許我們可以把他視為亞歷克斯未來成長後的典型,這很可能是伯吉斯沒說出口的玩笑,畢竟,被剝奪過自由與道德選擇權的小亞歷克斯,讓他成為一個對抗玩弄鮮嫩多汁有機物的邪惡巨手的勇者是富有戲劇性的,不論這隻巨手來看不見的神祉,或是已經深入我們生活週遭的國家權力機制。
從心理學的層面來看待亞歷克斯在監獄中所接受的治療過程,我們可以更深入體會伯吉斯將無法執行道德選擇的人,比擬為帕夫洛夫試驗中的狗。絕對善與絕對惡理應存在哲學或神學的理想中,即使是所有人都不認可的行為或思想,他依舊有存在的價值,或者至少、要給予其足夠長久的時間來自行演化、自行證明。精神分析學者艾力克森也提出過相似的青少年認同危機,而這個危機,正是人格發展成熟並維持平衡的必經階段。亞歷克斯在第二十一章的道德改造是樂觀而天真的,或許這也讓伯吉斯進一步確定自己的作品終究屬於虛構小說,而非寓言故事。
最後,謝謝kayx幾年前借我看了這本酸溜溜的書,它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啟發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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